春夏交替的季節(jié)，一場雨后，母親就截雨腳種芝麻。“高地芝麻洼地豆”，然而旱地不多，還要紅薯、棉花、玉米、豆類都種一點，芝麻大多就間混其中了。也有整畦種的，都是新開的荒地，“荒地種芝麻,一年不出草”。幾天時間，芝麻從濕潤的土地中發(fā)芽了。那絲線般的身材在慢慢加粗，白嫩的身體也漸漸在變綠。轉(zhuǎn)眼之間，芝麻已經(jīng)長到2寸來長，母親就給它間苗，除草，施肥。每次雨后初晴，母親都要為芝麻松土，芝麻聽腳響，這邊鋤，那邊長。芝麻長到一米多高，白色的芝麻花，在裂開了嘴兒的芝麻莢兒中吐露群芳。芝麻開花節(jié)節(jié)高，一朵朵像銀色的小喇叭吹奏著美妙的樂曲，一棵棵似街道上的路燈閃爍著燦爛的光芒。過了不久，花兒長成果實，節(jié)節(jié)結(jié)角，有四棱，也有六棱，像一串串綠色的小燈籠。
立秋之后，幾場小雨，往后就要晴一陣子。母親將成熟的芝麻收割回來，扎成小捆，放在禾場中晾曬。扎成小捆的芝麻秸桿，像列隊的小學(xué)生，一排排整整齊齊的，格外惹人喜愛。只需三五天，芝麻秸桿由棕綠色變成了褐黃色，母親就將芝麻秸桿倒過來，用木棍或竹竿敲打，黑黑的扁扁的小小的芝麻子，像雨點一樣紛紛落到簸箕里，嘩嘩響。敲打過的芝麻秸桿仍放回原處，繼續(xù)晾曬，隔兩天又敲打一次，“摘不盡的棉花，敲不盡的芝麻”，如此反復(fù)多次，芝麻才敲打干凈。
芝麻收獲以后，母親將一部分送到油坊里磨成麻油，小心翼翼地盛進那個似乎很古老的黑色的罐子里，然后就一點一點地讓全家人吃上一年。記得麻油剛出來那陣子，母親總會在煮面條或炒雞蛋的時候，放進去半勺或者幾滴麻油，那濃烈的香味霎時盈滿了屋子，并隨著炊煙悄悄地彌散，整個村莊便余香裊裊。
冬閑，母親將留下的一部分芝麻，炒熟，磨粉。炒熟的芝麻經(jīng)石磨碾碎，那個香啊鉆進心肺，饞得人流口水。我平時不愿意推磨，而磨芝麻粉時我可積極了，因為這個時候我可以先享口福。村上的孩子們，聞香而至，母親都讓他們嘗嘗。孩子們也不貪戀，吃上一兩口就不好意思，咂叭著嘴巴很快地離開了。芝麻是滋補品，有潤腸肺、補肝腎、和氣血、烏須發(fā)的功效。母親做的芝麻粉，加上糖泡成芝麻糊，主要是給患有氣管炎的父親補身子的。其他人只能分享少量的，往往是吃一頓用芝麻粉做餡的湯圓，大家有滋有味心滿意足。
我上高中讀書那年，母親怕我吃不飽，就例外地裝上一瓷缸芝麻粉讓我?guī)У綄W(xué)校，囑我晚上睡覺前墊墊肚子。我一直把芝麻粉放在木箱里，不敢公開享用。一天晚上，我實在餓了，就在熄燈后偷偷地摸出瓷缸，悄悄地掀開蓋子，用勺子挑上芝麻粉放到嘴里，輕輕地嚼著。一口沒吃完，黑暗中有人用力地聳聳鼻子，發(fā)出風(fēng)一般的響聲，繼而高喊，誰在吃芝麻粉？大家都被驚動了，陸續(xù)地從被窩里坐起來，許多人都嚷嚷，好香啊！有人突然開了電燈，我想藏已來不及了。他們很快發(fā)現(xiàn)了香的源頭，于是我擔(dān)心的竭力想避免的事情終于還是發(fā)生了。他們從被窩竄出來，一哄而上，把我的芝麻粉全部干凈徹底地消滅了。我拿他們沒辦法，只好暗自叫苦。那一夜，我的室友們一個個口齒留香，沾著黑芝麻粉的嘴角帶著微笑，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
想想我也真是小氣。其實也難怪，那時候芝麻粉是難得的美食，是我的最愛。一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對芝麻之類的土特產(chǎn)，如芝麻餅、麻烘糕、麻切糖、黑芝麻糊等等等等，都情有獨鐘。遺憾的是，我再也看不到母親親手種的芝麻，嘗不到母親親手做的芝麻粉。唯有芝麻清香依舊。
